Sunday, November 23, 2008

序:早春的芭蕾 — 读秦真  谢 冕

每次见到秦真,她都是老样子,总是那么清清爽爽的、文文静静的老样子。而且总是那么忙碌,为她的朋友忙这忙那。忙归忙,她依然是那么浅浅地、淡淡地笑着,行走着。从上次到新加坡,到这次,也该有十多年了吧?而秦真还是老样子,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刻痕。我们要她公开她的“养身秘方”,她依然只是那么浅浅淡淡地笑着。有的女性是热烈奔放,让人想到夏日的骄阳或是迅疾的雷电,那也是一种美。但秦真不是,她的热情是内敛的,虽然恬淡,却是持久而深远。

读秦真的文字也是这样,好像在读她这个人。这个生在热带,沐浴着赤道的阳光和豪雨成长的生命,葱郁的热带雨林以及艳丽热烈的花卉,奔涌的拉让江和南中国海的波涛,似乎在她这里都化为了朴素、淡雅和宁静的氛围。她有这种特殊的能力,能把那一切的喧腾和强烈沉潜下来,包括那些浓郁和繁茂。文字变得清淡了,简约了,而内涵却丰裕而饱满,这就是秦真,岁月不留刻痕的秦真,热带的色彩和温度也不能改变的清清爽爽的、文文静静的秦真。

秦真这本书,篇幅不大,总数不及百页,却是她多年创作的结晶。秦真平时生活低调,写作也是低调,总是那么不事声张地、默默地坚持着、努力着。从外在的形象看,她像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而从笔墨和构思看,她却是一位游刃有余的成熟作家。这是一本多文体的合集,诗和散文诗、散文和歌词、还有小说。她写的都是这些体裁中的精约的形类,综合成册,也是一本集中了文采的精约的文集。毫无疑问,作家写作的一切优长之处,也都浓缩在这里了。

秦真的诗风恬淡自然,不用繁冗的修饰而崇尚简约,含蓄而清丽是她诗歌追求的目标。最早的《琴音》,写了棕色的水晶玻璃般的大汉河,以及流水般长远的思念;那里有一串心弦上的泪珠,表达了两颗心失之交臂的伤怀。她还借那艘著名的双桅船,表达她对诗歌的感激:是友人温柔的絮语,抚慰我苦痛的心灵。在很多场合,她把这种与诗和文学的亲近,都施以类似爱情的隐喻,用了充满温情的词语,如“约会”、“情话”、“三年初恋”、“诗约黄昏”等。

因为秦真的诗风趋于清淡,一般不易发现她的技巧,其实她有非常充裕而娴熟的艺术处理的才能,她会“藏匿”她的精彩而使人“浑然不觉”。“绿雾也似的情思”,“唱不完的粉色烦忧”,“阳光很香”,“掬起微微的香气”,直至——

冰冷冷的那早上
歌声断在不知处

这些诗句都是不经意间从美丽的心中流出,却是通常人所不易到达处。也许最能代表她的诗歌理想的是,她关于新加坡乌节路灿烂灯火的抒情。对于狮城最著名的街道上灿若繁星的圣诞夜的灯光,她在简洁的诗行中嵌进了“一网打尽”,“锁链”以及“捕来的星星”等隐匿的贬性用语,表达她对“美丽”背后的“人间泪”的牵挂与同情。我们终于在秦真清丽恬淡中发现了她的尖锐。

窗前苍白的茉莉,山上清幽的蓝树林,跳上了她那诗行的竹排,欸乃在可爱的阿比阿比,那是诗人三月的芭蕾。阅读秦真,我往往惊奇于她的笔下竟然如此丰裕而完美地保留了华文原本的优雅与纯净的同时,又拥有了马来半岛特有的风情,那种不可掩饰的葱茏与瑰丽。即使在她不分行的散文和小说中,我们也能容易地寻找到隐藏其中的浓郁的诗的意绪。请看“泪焰”这个标题,再看其中的文字:“如果香味也有颜色,此刻在我们四周飘散着的,一定是淡淡的鹅黄色了,淡淡的还带着泥香。”

我们已经久违了这样精致的文字,这样文字所传达的那种精致的感受。我们的想象力已经被那些粗糙的、甚至鄙俗的文字磨得迟钝了。我们很难“看”到香味的“颜色”,甚至“闻”到香味的本身。而生活在远离祖邦的我们的诗人,却把华文运用得这么娴熟精致,真是令人感叹。

秦真的文字不仅融进了热带特有的气息、色彩和声音,而且还融进了马来半岛各族文化的瑰丽多姿。远方是紫色的蓝色的银色的峰峦,那里飘散着醉人的馨香。在那长满淡宾尼树的地方,那里的草地上生长着茂盛的野牡丹、猪笼草和马鞭草,那里也长满了童年的记忆。色泽艳丽的纱笼,曾祖母高高发髻纹丝不乱,还有那开不完的太阳花,五点花,凤仙花。这些都是她那些篇幅短小的文章中,颇为“奢侈”地贡献给我们的。

文集收了她的两篇小说,都只是千言左右,但都做到了丰富而精彩。《印族普希金》是一篇爱情故事:她爱上了她的历史老师,称他是“印族普希金”。从相爱到成婚,作者展开的是,我们感到陌生的异族风情:湿梵庙缤纷耀目,檀香与茉莉浓郁芳馨,紫金条纹的新婚纱丽,如斯轻柔,如斯雅致。新娘出现如孔雀之令人赞叹,霞红色的卡那干巴兰(Kanakambaram)头花,鼻洼嵌一枚金久立,额上点着吉祥紫痣,合卺绣垫,含情的玫瑰。她回想当年听他的课:课室外凤凰木乱红如雨!

由此可见秦真的文采飞扬,我若再说,便是多余了。


2008年5月12日 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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